姓名笔画算命

新房装修结束，只差地毯、窗帘这些零碎的东西，所以这些天我们一家人都在疯狂地买东西，昨天婆婆带我去玫瑰城小商品市场买了床单被褥、花卉绿植、便宜又好看的茶具以及我绝对无法仅凭自己的见识，判断质量好坏的马桶刷、拖布、垃圾桶一类的东西。对此我当然感激，还有一点额外的感慨：

生活对妇女的作用就是这样充分，我不太信会有不从业的男人也能分辨一种床单与另一种床单用料的优劣，更不信他也能杀到犄角旮旯的小商品市场里，买回一座山似的生活用品，打仗似的砍价，只为省下七八十块钱。

贾宝玉真不该嫌结了婚的女人会变成鱼眼珠子，没有鱼眼珠子，就没有便宜的马桶刷子，没有马桶刷子，所有人都成浊物了。

婆婆是这样的女人，风风火火地做事，做具体的事，对走马观花、心不在焉的我不太满意，又觉得我呆呆的样子很好笑：“闺女你站着干嘛，你倒是快去挑啊！”她的意思是我挑好了，她就可以去砍价，她砍价气势汹汹，又笃定从容，一般的店员招架不住，她会用“我家的东西几十年来都是在你们这儿买的”开场，先声夺人地宣告自己是老客。紧接着就直说要打折，要优惠——这一般是寻常的顾客挑剔几个回合之后才会亮出的明牌，她就不一样，她一上来就说你得优惠，你非优惠不可，然后是高密度地、反复地强调，不容得人思考，意志不坚定的人没法拒绝她。婆婆好像武打片里剧情演过一半才突然出场的高手，从没意料到她会出现，就进入到生死相博的节奏。

于是我挑了一个藤编的笸箩，这个笸箩不大不小，圆中见方，红糖一样的棕色，总之是非常好看；又挑了一个草编的圆垫，闻着有股粽子味儿，我觉得应该是苇子编的。她惊讶地问我：“这些能做什么？哦，是不是给鲁智深当猫窝用的？”

我尴尬地说藤筐可以放玻璃杯，草垫隔热，可以放热锅，她才觉得有道理。结果结账时候发现这两样东西总价180块，别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全加起来才三四百，她震惊于我“毒辣的眼光”，她爽朗地咯咯笑，笑得快喘不上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懊恼，我心想钱好重要，生活好难，因为好看的东西永远那么贵，如果不能付出更多的钱，就很难得到合眼的东西。

小时候我不喜欢锅碗瓢盆上的图案，我把它们也当画来看，很难忽略那些糟糕的颜色和线条，我不明白为什么家家户户都在用这种丑东西。我小时候游览过寺庙、参观过宫殿，从此便对中国人的审美很有自信，我以为普通人对丑的容忍真是很不合理的事。

我也好怕朋友圈里的一些照片：日式的小物、咖啡馆的灯光、几本口碑还行的畅销书、有造句感的（其实并没有跳出中学生作文窠臼）漂亮文案、流行的衣裳、买来的“设计感”挂画……当然也是好看的，又觉得真不高明。

再想想让我倒胃的婚礼策划，他们理解的浪漫真的好做作，净是些网上流行的套话，显现出一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文化荒芜。

有时候我很想变成中老年人，比如我特佩服大妈，大妈敢按自己绝对的心情，穿玫红色的裤子，绿皮鞋，戴蕾丝草帽，花哨的防嗮丝巾，身上的颜色经常超过四种，不像一些年轻人，不知道从那天开始突然都接受了一样的东西，他们坚持着穿搭博主教的配色原则，刻板地谨慎着，好看地俗气着。

整场装修里，我最得意的就是墙面漆的颜色，我们的客厅是比牛油果肉浅一点的绿色，主卧是玫瑰花晒到最干时的灰粉色，次卧是我画画常用的那种黄色——这当然不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但这必须是我们俩的家。

这里要再提贾宝玉，他进秦可卿的屋子，立刻说这屋子好。可见屋子什么样，还是跟人的性情有关。可那是什么钟鸣鼎食的贵族家庭，他们从来不愁物质，从来只需吩咐，自有仆人伺候，阔得很，选择多，才有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呀！

我们这样年轻没有根基的夫妇，在父母的庇荫下，得到一点点审美的自主，不过是决定一下墙面漆的颜色，又有什么可显摆的。想自己做手工、请好设计师，绝对地贯彻审美，终究是不可能，何况，我还把麻烦的事全推给小郄去做，只做有意思的部分，可见我虽然说大话，以艺术家预备役自居，其实还是甩手掌柜，那就没什么好说。

于是我又原谅了不能忍受的一切，理解人对美的无视，对丑的宽容，别太苛刻，这样对自己也有好处。

我想这些事的时候，婆婆已经把东西买完了，店员跟我说：“趁现在有人给你结账，你还不多买点？”

又对婆婆说：“你这个老婆婆，也太豪横了，现在没什么事，你儿媳妇这样（安静），要什么事，她哪儿说得过你啊！”

我俩各提着一大包东西奔另一家店铺，走出门后，婆婆才对我说：“你太好面儿，来这种地方一定要砍价，这不是商场，这是‘小商品’市场。你付钱太痛快了，这哪儿成啊！”

我觉出她是真的快乐，砍价对我来说是费力劳神，懒得做的事，对婆婆来说倒像一种体育运动，挺过瘾，挺痛快。

回家之后我才开始有一点兴奋，我和小郄去新家打扫卫生，简单布置了一下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打开手机网购地毯、沙发盖布、日常的餐具、桌布，还有一只看了就知道不会很实用的葫芦形花瓶，我从自己画的画里挑了几张满意的，订做了玻璃框，准备挂墙。一笔笔地花钱，再次重复前面的感慨：美总是昂贵，普通人总在折中。

疲惫地躺在床上时，我开始总结这疲惫的一天，反思自己欠缺一些生活上的智慧，不会张罗，懒得琢磨，家务方面也只爱做饭，因为觉得做饭是好玩的，可以发挥创造力的，家务就只是“干活儿”（当然也全是交给老公干）。

说着说着，我就不知怎么聊到了死亡。我跟小郄说：“你要是比我先走我可怎么办啊，我哪儿会办丧事儿啊。想想就头疼……”

小郄就开始咯咯儿地笑：“你为什么这么逗。”

恐怕他以为我会说什么浪漫的、人们熟悉的那种理由：不想独自承受思念爱人的痛苦，以及暮年的寂寞啥的，结果是因为懒。像我这样的婆娘应该也人间罕有，不太多吧。

本来一场欢乐的对话，最后还是勾起了伤感。

因为我在证明自己的担忧有理的时候想到了我爹，想到了我爹是怎么给我爷爷办葬礼的。他要给来客磕头，要递烟，要请吹鼓手，要对人们说一些话，要把遗体送到火葬场，和活化工人商量把更多的烧纸塞到寿衣的袖子里。然后他要把骨灰中大一点的骨植铲进骨灰盒。

我想起了他对着一片爷爷的头骨认真地看了很久，那一刻他又像个孩子，不像个大人了。也许是在想：“这就是我爸爸吗？”或者更单纯的东西。

一想到这个场景，再加上昨天是父亲节，我是个离家的女儿，我忍不住哭了。

婆婆的书柜里有本《周公解梦》，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也有一本，我爹很开心地给我和妹妹算命，我妈则一边有点不信，又有点好奇地看着，让我爸爸快点翻页，翻到写着我们姐妹二人命数的页码。

我老爹就好认真地翻页，数名字的笔画，给我算命重几两几，命里有多少水，有多少木。

每次作文要写父爱的时候，我都想写这件事，可惜这属于封建迷信，是错误的立意。

代换成星座就能明白这件事有多亲密，多让人感动。因为一般是两个中学女生，煞有介事地、渴望了解地、兴奋又轻松地问:“你是什么星座？”

人在命运面前，像孩子一样，想知道又不可能知道，知道了也将信将疑，怎样严重的事都只会觉得好玩，这方面父亲和女儿有平等的心智，谁也不比谁更懂人生。

我想到这些就掉眼泪，我感觉我爹最可爱的时候，都是他不“如山”的时候，这也是我最幸运的地方。只是人而已，在命运面前，在死亡面前，并不比他女儿多懂什么，他没有选择作为“父”去爱我，他选择作为一个人去爱另一个人，在咱们的文化里，与纲常无关的情感，多么难得啊！可我拥有的爱，就是这样纯粹，这样的多。

絮絮叨叨说着，再次想起 婆婆说我“好面儿”，我又想到我妈，这方面我真是随她。 她买东西有时候扣扣索索，很舍不得花钱，但几乎从不还价，因为她觉得啰嗦、觉得没意思 。 我就这样继承了妈妈的一点敏感、一点清高； 继承了爸爸快乐的天赋，和温柔 的妹妹一起长大， 然后和一个很会做家务的男人相爱、结婚，认识一个有热情的婆婆。

由此开始信一点命运，这确实是我能够胜任的生活。我并不在珍珠和鱼眼珠子的故事里，我自信我的标准，不太在乎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