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转世

在我认识的人里，最传奇、江湖地位最高的，应该是我表叔。

我表叔是天盲之人，幼年时，表叔他娘想给儿子求个前程，就扮作算命的，到九华山下找一个远近闻名的算命师。 算命师也是天盲之人，一听我表叔的生辰八字，隔着门说： “这生辰八字的主人，是个天盲，你们不是来算命的，是来拜师的。 ”

表叔他娘大吃一惊，还没见面呢，人家就知道她的来意了。

算命师叹道，“做这一行的，泄露天机，断人因果，不得善终。 我本想此生绝不收徒，哎，不想竟又遇上一个天生吃这碗饭的！ ”

这件奇事，轰动四乡八村。

我表叔跟着算命师，学了整整十三年。

算命师一生未出九华山，名声在外，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人，都慕名而来。 我表叔一出师就离开九华山，走南闯北，立下不小的名头，人们一提到他，就说他“铁嘴神断”。

我15岁那年，他从南方回到老家，在我家附近设命理馆。 我没事就爱去他那玩儿。

今天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年。

2

我记得有一个月，我表叔情绪特别反常。

他对客户爱答不理，脾气暴躁，反复无常。 而且他往日出门，总带着阿桂，在前面牵着他的盲杖，那一个月，大部分时间，他都打发阿桂去做别的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属于半个“方外人”，天生的孤夭绝残废，对俗世看的特淡，特平静。 所以，那几个月我记得很清楚。

临近8月，他这种情绪越来越激烈。

有一天，我又去找他，看他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躁不安。

我问他： “叔，你咋一直转圈呢？ ”

他也不理我，就那么拄着他的竹杖，出门、锁门。

我绕着房子喊： “阿桂，阿桂。 表叔要出门了。 ”

表叔说： “他不在，我让他回家看看，方大侄子，你也早点回去。 ”

出门正好遇上一个来算命的顾客，看到表叔问： “方半仙，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

“有点事，这几天都不要来了！ ”说着，表叔用竹仗敲敲门，我这才发现门上贴着一小条红纸，上面写着： 家中有事，停业三天。

乡中风俗，家中有喜事，开铺面的回乡随礼，往往会在铺门上贴上红纸通知，如果是白事则是白纸通知。 这样看来，是老家哪个亲戚要办喜事了？

“您老一个人行不行啊？ 要不要我送您一下？ 我的车就停在村口。 ”

“不用不用！ ”表叔对顾客摆摆手，态度很坚决。 他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副墨镜，戴上。

这于他是不常见的，好像是去干什么隐秘的事，既怕别人知道，又怕别人认出来。

我好奇极了，又担心他一人出事，就偷偷跟着他出了屋。

3

表叔来到村口，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

没过多久，一辆破旧的老式客车在村口停下。 我看见表叔问了司机什么，就上了。 我急忙跟上去，坐在车尾的一个座位上，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坐在司机后面的表叔。

车子开动，我松弛下来。 我打量了一下车内，这才发现这是一辆开往长江对岸池州的客车。

车子慢腾腾开着，仿佛甲壳虫在地上蠕动一般。 过了江，在渡口停了一下，下客上客，接着朝前，这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开到九华山脚下的九华镇时，表叔下车了。 我忙跟着下车。

表叔的竹杖在面前左右探路，笃、笃、笃的声音，仿佛漫无目的而又目标坚定。 他走到镇口，拦住了一个路人，问了问，然后一路朝西，往镇尾走去。

我满腹疑惑跟在后面，不知道他究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表叔从人家的门前一户户走过，每经过一户就停下来，竖着耳朵听一听，仿佛听声辨音在寻找什么。

就这么走到了一扇木门前。

他在门前停了停，仰头看着天。 我想，叔你不是天盲吗，你能看见什么啊。

接着，他竖起的耳朵在各个方向转了转。 我跟在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也竖起耳朵，想听听表叔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

表叔侧身站在那扇斑驳的旧木门前，耳朵几乎贴在门上。 蓦地，他抬起手，敲响了大门。

“笃、笃、笃——”，过了好久，门终于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妇人从门后探出头，一脸疑惑地问： “你找谁？ ”

表叔微笑着说： “请问，你家里是不是有刚刚出生的小儿？ ”

那妇人目露惊异之色： “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谁？ ”

“我想见见这个孩子。 ”

妇人脸上的疑色更重了，要不是看表叔是个瞎眼的残疾人，说不定真要大声叫喊，找人来赶走他了。

“你不要误会，我是江对岸方家村算命的方半仙。 昨天，你们这有人去我那算命，听他们说，你家新出生的孩子总是啼哭不止，我便过来看看。 ”

听说眼前的这个盲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方半仙，那妇女马上换了一张脸，毕恭毕敬的把表叔请了进去。

我怕跟丢了，赶紧叫了声： “表叔。 ”

表叔应该早知道我跟在后面，对我点点头。

5

我和表叔跟着那名年轻的妇人进了屋。

西间的房子，床上果然有个襁褓中的婴儿，碎花被单，大红的被面。

循着孩子的啼哭声，表叔伸出手，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和脸颊。 说也奇怪，表叔的手一碰上那孩子，他竟然止啼了。

那妇女在一旁惊喜地说“哎哟，真是奇了！ 这娃娃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哭个不停，找了老人和医生问了，也看不出是啥毛病。 我们全家方法都想尽了，也没有用。 没想到半仙一出手，孩子还就真不哭了。 ”说着，忙张罗着给表叔递烟倒茶。

趁着那个妇女忙活的时候，我凑过去。

表叔低声说： “是你吗？ ”

我觉得表叔疯魔了，竟跟一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说话。

更恐怖的是，那婴儿竟然破涕为笑。

接着他看看我，看看表叔。

我发誓，那表情，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婴儿身上，分明就是成年人的成熟稳重。

表叔说： “我今天没有带阿桂来，他素来跟你命数相冲，我不会让你们见面。 ”

那婴儿似乎想说话，开口却是“哇”一声大哭。

妇女出来，表叔说： “我走了。 ”

我回头看，竟发现那婴儿似乎点点头，又闭上了眼。

我吓了一跳，觉得这屋里阴森森的。

5

走出老远，我见表叔面有喜色，便胆子大了起来，问道： “表叔，你好像认识这孩子……”

“唉，都是前世的夙缘啊！ ”表叔叹道。

昨天中午，有几个九华镇上的妇女老人结伴去表叔的命馆算命。 在等待的时候闲聊。 有个妇女说她邻居家刚刚添一个男丁，这孩子落地时身上大腿上有几颗痣，连起来像星星。 大家都觉得这男孩将来非富即贵。 不想孩子一出生就哭个不停，怎么哄都不管用。 带到镇上的卫生院，也瞧不出啥毛病。 家长见孩子啼哭不止，一着急请了左邻右舍的老妇人看看，有没有经见过的给小孩治治。 可那些有一肚子育儿经的老妇人啥办法都试了，却就是不管用。 几个人说着还啧啧称奇。

表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好奇地问： “表叔，这个这个…… ”

难道这人真是什么人转世？

我觉得太匪夷所思，那两个字怎么都不敢说。

“大侄子，我这一身吃饭的本事你知道从哪儿来的？ 都是他传给我的啊！ ”

“表叔——”我不禁瞠目结舌。

“你不懂，这小孩是我师傅他老人家转世的。 只是这么隐秘的事，为什么会让东大侄子你遇到，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难道是让你做个见证？ ”

看到表叔一本正经地称呼那个刚出生的小孩叫他老人家，我差一点笑了出来。

我问表叔： “你怎么知道你师傅他老人家这时候转世？ ”

表叔从怀里摸出一本旧得发黄的簿子，摸索着翻开，让我看。 只见上面有一幅手画的图，旁边用繁体写着“北斗七星”。

表叔这才告诉我，这本簿子是他师傅的，之前并不在他手上。师傅说，将来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即投胎转世。师傅还叮嘱他，将来若有缘相见，千万不要把那一世自己的命数给透露出来。

表叔叹道： “想来师傅是再不想跟这一行当有任何牵扯了。 ”

我好奇地问： “表叔你得到册子，就从南方赶回来？ 那你怎么知道你师傅会在此地转世？ ”

表叔将册子收起，说： “我师傅一生没有离开九华山，所有的因果都在这儿。 而且有些事情我不能完全堪破，就像我今天接近那个屋子，就强烈感觉，我师傅就在其中……东大侄子，刚才你有没有看到孩子身上的胎记？ ”

我点点头，大热天，那孩子露出半截的左大腿上有几颗痣，形状跟这图下半截有点像。

表叔叹息： “看来错不了了！ 这孩子一定是师傅他老人家转世而来的。 他的左前臂上应该还有四颗痣，是这图的上半截，跟这左大腿上的三颗痣构成了北斗七星。 当年，我师傅身上就是这样。 ”

6

表叔情不自禁，私自去和转世再为人的师傅见了一面。

后来，他再没有去打扰他。 就是被人请去算命，经过他家那片都绕着走。

只是那孩子命不大好，7岁上一场高烧，眼睛被烧瞎了。 我表叔忍不住又去看他一次，他对我表叔说： “我这一世瞎了眼睛，也是上一世业报没还完。 你自己也要注意，家里阴人林立，都是你泄露天机招致的祸事。 ”

我表叔就是从那开始，再不轻易开口。 后面的事我没跟着去听，不知道真假。

再后来，表叔辗转找人给了那家人一笔钱，让他们送这孩子去盲人学校读书。 孩子大了，又帮忙找了盲人推拿师教他推拿。 现在这孩子已经是一个响当当的盲人推拿师了。

去年入夏，我的颈椎犯了，去做中医推拿。

推拿师一进门，我便一愣，正是那个孩子，估计他有二十多了，长得眉清目秀。

我试着说： “我有一个表叔，是孤夭绝残疾的命……”

但是他面不改色，不知道是随着时间流逝，已经忘记前尘往事，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说过而不接口。

推完付钱时，他伸手接钱，我看到他左前臂内侧果然有四颗痣成一字型排开，和当年表叔给我看的那本簿子上的图一模一样。

而表叔遵守诺言，此生再没见过他。